也许是因为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的关系吧，冬季是我最喜欢的季节，自童年至今，从未改变。凄厉的北风卷着雪末盘旋飞舞，农田变成了冻土，辛苦劳作了一年的村民，终于悠闲起来。我很喜欢卷缩在炕头上，听父亲给邻居们读小说，故事情节将童年的我带入到了一个跟北风呼啸、雪花纷飞的窗外完全不同的世界，——一个温暖而美好得多的世界。
当然，也有其它许多乐趣，而斗狗是人们尤其是孩子和青年们最喜欢的娱乐。那时候家中养着一条黑白花的大狗，如果按柳宗元的说法，大概是“黑质而白章”，雄性，半长毛，高大强壮，体态威猛。十岁左右的我经常带着它跟同村或者邻村的狗斗，而大花以其强健凶狠，所向披靡，从未让我失望和蒙羞。但有一次例外。对方是一条看似很一般的狗，双眼上方有两个黄色圆斑，状如四眼。腿特别短，显得很矮，脊背也就能及大花肚皮，这狗人称四眼狗，因其腿短，又称板凳棦（音）。相遇后大花一反常态，没有立即凶猛的扑过去，只是在我脚下低吼打转。对方虽然矮小，但面相凶恶，眼神凌厉，不叫不跳，镇静而阴狠，令人不寒而栗。在我一再鼓励下，大花终于鼓足勇气，狂吼一声，奋勇向前一扑，这等气势，体格较小的狗，一般早都夹尾逃窜了，而这“板凳棦”一声怪叫，露出森森白牙，不退反进，形如鬼魅，往前一窜，就到了大花颈下，多亏大花是半长毛，又久经沙场，反应机敏，迅即摆头，虽没咬中要害，也被撕下一嘴白毛。我大惊失色，慌忙将两狗分开，大花似乎很满意我的举动，但“板凳棦”却不依不饶，不顾阻拦向前凶狠的扑咬。在其主人多次呵阻下，才勉强罢休。
这是大花唯一的一次失败。虽然不算很失体面，但失败终究也还是失败。一直到它因为咬死家兔而丧命，它都在躲避与同村的这条“板凳棦”相遇，这也许不应该称之为胆怯，说的好听些，是生存所必须的本能和智慧吧。
今冬的第一场雪说来就来了。独自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，隔着玻璃看窗外纷纷扬扬的飘雪，脚下是摇着短短的尾巴、不停的撕咬我裤脚和拖鞋的“美女”。心中油然而生一丝对自己时下生活的满足感，同时也有一些落寞和颓废，那个衣着如小叫花子一样肮脏破烂的孩子，带着一条强健的黑白花大狗，迎着漫天的飞雪奔跑的情景，不断的在我眼前重现，清晰如新。而如今的我，早已没有勇气一试雪花落在手上脸上，化成冰凉的小水滴的感觉了。勇气之于我，是随着生命之烛一起燃烧一起短缩的。纵然此刻坐在电脑前面，缅怀已逝的青春，无力的手指打出来的也都是苍白的文字，乏味、无聊，比糟粕更糟粕，比垃圾更垃圾，甚而至于自己心底希望，这些文字与飞扬的青春没有多少关系，与鲜活的生命也同样没有多少关系。
“美女”是条巴儿狗，雌性，来到我的身边已有两三个月了，现在也许有两公斤的体重了吧。她通体雪白，短吻圆头，双眼大而圆，黝黑发亮，显得聪明而伶俐。我觉得可笑的是她的鼻梁只是一个凹陷，唇线由相连的两个横着的“S”型组成，如果跑的速度稍快点，嘴巴就微微张开，形成一张滑稽的微笑面容。据说狗的祖先是狼，虽然我难以把她同狼联系起来，但她却的确具有许多其老祖宗的特性，也许在她看来，我的家就是她的领地，来到后，就忙着用尿液来标志自己的地盘，屋角床边，客厅厨房，到处喷洒她标志性的气味。如果她不饿而得到食物，她就会找个地方埋藏起来，以备不时之需。我知道，天性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传承，倘要改变，是异常痛苦而艰难的，所以，也就听之任之了。
它最喜欢啃肉骨头，每得到一块，就会“咯咯”作响地啃上半天。附肉啃光了，枯骨就成了玩具，饶有兴味的练习扑咬袭击、闪展腾挪的祖传武功。对它而言，肉骨头既是食物又是玩具，恰如高明的色狼，既劫色又获财，其愉悦和满足是不言而喻的；不同的是她的愉悦真诚而又简单，色狼的满足自私而且卑污。
天气是越来越冷了。一次我开院门的时候，发现一只野猫在门边的干草中瑟瑟发抖。饥饿的动物是容易被冻死的，妻心善，回家拿一些给“美女”准备的剩鱼剩肉喂它。以后每次我回家开门，总会看到这只猫急急忙忙地向我门口奔。我也就时常喂它些食物。而“美女”总是会以主人翁的气概猛扑向前，抢夺食物。虽然她的体重比这只未成年的瘦猫重三四倍，但她并不真的伤害猫，只是威慑并用嘴巴把猫挤开。而猫挥舞利爪也只是恐吓，并不真抓，在这一点上，它们比我们高等动物中常见的主人翁们或者公仆们都善良真诚得多。
幼年的时候经常听大人说，狗是忠臣，猫是奸臣。如今想来，这种说法大致说明了这两种动物跟我们人类关系的区别。我想，原因大概有二，其一，狗比猫更依赖人而生存，猫可以捕鼠为食，因而从一定程度上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。其二，猫科动物大多是独居动物，而犬科是群居动物，从基因上就决定了狗的社会性比猫更强。也许在狗看来，我们是它们中的一员，区别只是姿势怪异地两条腿走路。也许这正是狗们悲剧的原因所在，它们把人看成狗，而我们却不把狗看成人，哈哈，原来所谓高等动物也就高等在这里。
比之大花，“美女”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幸福来形容。鸡鸭鱼肉是她的主餐，晚上睡在暖气片前面，还要把拖鞋或者枕巾之类的拖来，当成褥子。而大花呢，白天要在冰天雪地里搏命，晚上在可怜的狗窝里守夜。据说狗的寿命在十五年左右，但大花只生活了七八年，如果它懂得人看待它和它看待人的不同，它就不会胆大包天的咬死家兔。它也不如时下国人富有和聪明，不知道疏通关系打通关节把死刑买成死缓，死缓再买成无期。一柄冰冷的铁锤，一把锋利的镰刀和一条坚韧的绳索，瞬间就使它永垂不朽了。它没有语言，喊不出反动口号，所以也不必刑前割断喉管。这个世界多条狗命少条狗命又算得了什么呢？
但，且住，“美女”的生活就真的幸福吗？无从得知。狗与人对幸福的理解有多少相同之处呢？在一次看望父母途中因故停车，一开车门，她便敏捷的跳出来，急速的向前跑出几十米，然后抬头眺望着远方的旷野，又似乎在倾听着什么。一阵阵的北风卷着碎雪从远方的地面盘旋而起，如烟如雾，一只土黄色的野兔从她眼前不远处突然窜起，又瞬间消逝在茫茫风雪之中。她似乎若有所动，叫了一声，但并没有真的追赶。也许此刻她体内激荡着的是她远古祖先的热血，原野、风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