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，很静。老刘独坐在院子里。清凉的小院满地都是婆娑的树的枝杈，狗安静地卧在藤椅下，时不时晃动几下尾巴。墙旮旯的虫“吱——”叫个不停，叫得人心烦意乱。老刘干瘦的右手不住拨弄着半导体的旋扭，调台发出的“呲啦”声让人联想到了心被刀割的感觉。
79年是老刘当兵转业回来第二年。那时的他：脸庞棱角分明，身体壮得像头驴，加上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，越发显得英俊精神。经人介绍，他认识了城里的姑娘桂枝。在媒人的撮合下他们在县电影院门口见了面。回来后把老刘高兴得屁颠儿屁颠儿。那桂枝儿浓眉大眼双眼皮，皮肤白净白净的，特别是她那两根油光发亮、粗大的辫子，走起路来那辫梢儿在两个肉嘟嘟的屁股蛋儿上一晃一晃的，晃得人心猿意马，想入非非。经过媒人那张画眉嘴，婚事给说成了。
可婚后，桂枝发现老刘的实际年龄竟比自己大五岁，责怪他不该瞒年龄。桂枝连着好几夜不让男人挨她身子，气得老刘只能躺在桂枝冰凉的屁股蛋儿旁边吸闷烟。后来，七叔的话让老刘抓住了桂枝的短儿。七叔是个远门表亲戚，他闺女的婆家就住桂枝娘家的胡同口。从七叔闺女嘴里得知桂枝在娘家时有先天性心脏病。老刘回家又和桂枝大干了一架。
时间一长，老刘还发现桂枝竟不会做饭，每次做的玉米粥不是稀得能照见人儿，就是稠得插上一根筷子也不倒。馒头蒸得半生不熟，地里的庄稼活更是一窍不通……可桂枝也抱怨他刘家穷得叮当响、弟兄多、天天吃不饱，还得下地干活，从地里回来腰酸胳膊麻。
日子一天天过，架也一天天吵。他们先后有了闺女大凤和儿子春生。生孩子对于桂枝来说那是冒生命危险的。后来发现孩子们也都健康，桂枝的病也并没见加重，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。老刘也对桂枝说话不那么凶了，因为女人担着生命危险为自己生了俩娃娃。
弹指间儿子到了结婚的年龄，老刘越发老了。他琢磨无论如何也得生法子给儿子盖一座体面的二层小楼，好让儿子顺利寻个媳妇。
房子动工了，可在买钢筋的路上老刘却偏偏遭遇了车祸，导致他左腿残疾，几乎不能走路。为了治病，在医院花了不少钱，可恶的肇事司机逃逸的无影无踪。这巨额的医药费自然得自己掏腰包。原本身体的病痛和给家里带来的经济负担已经让老刘够痛心了，可这桂枝天天在他耳旁说他老不死、废物，连累她天天为他端屎端尿，爷一样地伺候他。天长日久，老刘的身体愈来愈糟，俩人的争吵愈来愈烈。
在女婿和老弟兄们的扶持下，房子完工了。眨眼到了搬新家的日子。老刘死活不进新家，非一个人住老院儿。老伴和儿子搬走了，他和黑狗住在这破旧的小院落。狗就成了他唯一的伴儿。起初，儿子或老伴还一天三顿应时来送饭，可后来中午饭总是到两点多才见着，晚上非得伸手不见五指饭才被老伴提来，而且大多是冷饭。由于老屋地势低、又漏雨，女儿给他买的鸡蛋糕搁一天就长毛了，没开水，老刘用凉水就着女儿买的豆浆粉咯搅咯搅“咕咚咕咚”喝下去。
我住在他家西院。原先新房没盖好之前，他家的狗是全胡同的“高音明星”，只要听见门口稍有响动，马上张口歇斯底里咆哮。如今却好多天不见它吱一声。我试着推开他的院门，可那狗竟连头也不抬，悻悻得趴在地上颓丧着两眼发呆。再后来，我就隔三差五找他聊天儿。每次他总会派我去商店帮他买盒烟和两节电池。回来后我们胡乱聊一通。内容当然涉及他在部队时那辉煌的岁月。我想他当兵那会儿肯定是意气风发的一个帅小伙儿。后来我一琢磨：他每次让我帮他买那两样东西“烟”和“电池”，净是些打发时间用的东西。
那天，我把西瓜大宴剩下的瓜皮正往胡同外扔时，老刘在院子里叫住了我，让把它扔给黑狗。满袋子流汁儿的瓜皮往地上“呼啦”一倒，狗马上来了精神。它“嗖”地一声站起身，用前爪摁住瓜皮就狠命地啃。一看这，我顿然明白了：都是饿的。狗尚如此，主人呢？
儿子结婚头一星期，老刘被背出了小院儿。那天，胡同口挤满了街坊，老刘在儿子背上乐得直跟大伙打招呼。结婚当天，儿媳妇给他敬酒，他心里甭提多甜了，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，可不多会儿却盈满了泪花。儿子一旁嗔怒：“爹，瞧你那没出息样儿！”他慌忙接过儿媳妇手中的酒，一仰脖喝了个精光。
上月回家，路过村西地时我见路旁绿油油的麦苗丛中多了座新坟。回家后，妈说那是老刘的坟。中午在胡同口“饭场”上人们仍在议论：
“老刘是个好人，就是倔了一辈子。”
“要用心照料的话说不准还能再活几年，听说他死时腰都被床给板烂了，说是城里人叫做‘褥疮’，长期不翻身的缘故。”
“儿子和媳妇天天上班，桂枝也不待见他，要不他身体会恁糟？”
还有人说出殡那天，老刘那年逾90的老母张着没牙的嘴哭着，口口声声说她儿命苦。
前些天我和几个邻居在家打麻将，忽听东院传来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。老夯嫂“哗——”把垒好的“长城”捕拉倒了：“走，快去看看！我咋听像桂枝呢？”
人涌满了小破院：桂枝坐在地上，手拿着老刘生前用的半导体鼻一把泪一把地嚎哭着，老刘生前的衣物被凌乱地扔在院落里，那狗在一旁也跟着桂枝不住地仰着脖子断断续续地哀号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