姐夫把我从教室里拽出来，指了指远处那片山林，脸上写着兴奋和神秘。那时我正读初三，除了书本，几乎不关心窗外的鸟叫声。我朝远处的那座山林望去，只见一个苍色的椭圆状的混沌整体，没有锋芒，夏日的阳光中有温热的风拂面而过，轮廓峥嵘的山头慢慢突兀起来，山因为绿而显得潮湿，天空因为蓝而无比寂寥，而脚下的土地红红的，如灼热的血液。
我发现姐姐已在路上等我们，她的手里提着斧子和镰刀，我一下明白了他们的意图。我看见许多人带着工具行色匆匆地向着那片山林移动。我恍然听见林子里有几十种鸟和上千的虫子在凄婉地啼叫着，一场无端的洗劫正在铺开。我问姐夫，这是国家的山林，难道就没有人管吗？姐夫说，有人管又怎样？乡政府出动了民兵，公安局出动了特警队都没用，村民们照砍不误！我又问，这是谁发起的？姐夫说，谁知道呢？反正是一窝蜂吧。
到达山上，我感觉自己像从葱郁的夏天走进了枯萎的秋天，看见一棵棵树（多为杉树）被脱掉了绿色的长袍，像一个个灰暗的使徒，横躺着，看不清天空中基督的脸庞。山上人如织，斧头与树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，无数个“轰”的巨响穿透耳膜。我闭上眼睛，似乎遍地都是树的残躯。村民们把砍伐的树拖下山，朝各自的家中运去。山下的乡路上，伐木的队伍还在浩浩荡荡铺向山峦。有些人为了抄近路，把脚伸进了庄稼地里，禾苗经不起蹂躏波浪般向前扑倒。人们似乎体验到这种残酷的与己无关，只知道砍了树背回去可以盖房，可以卖钱。他们把斧头快意地伸向这些有生命的灵物，他们听不见枝叶的凄迷低语，无意同情一棵树的命运，他们甚至无暇顾及惊飞的鸟儿一闪而逝，去了我们永远不知道的地方。
姐夫见我在发呆，骂我死猪，要我参与砍伐和背运。我借口没力气，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。这时，我听见有人喊：警察开枪了！惊慌的人们纷纷停止了动作，翘首而望。当他们明白警察只不过是在朝天鸣枪时，又变得满不在乎了，手又开始动了……
晚上有人放出口风，说警察要搜户了。又说搜出了树木要坐牢。村民们似乎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，开始寻觅藏匿的所在。井洞里，池塘里，玉米地里……都藏着白天非法砍伐的已成材的树木。姐夫于慌乱之中把树木与石头绑在一起沉入屋门前的塘底，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。之后，我看见姐夫坐在塘边吸烟，夜色结实而密集，仿佛面对一个巨大的洞穴。有一种声音越过风和群山传来，好像是学生们在课堂上朗读“阴阴夏木啭黄鹂”的诗句。那一夜，我伴着村庄里阵阵犬吠声和警笛声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，彻夜难眠。
我在学校里断断续续知道了事情的结尾。所有非法砍伐的树木都被搜出来了，像一座座山一样堆码在乡政府大院里。我的姐夫没有去坐牢，村民们都没有去坐牢，但都被处以罚款，并责令来年三月义务植树造林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