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我记得那大概是在一个阳光将黯而实未淡的午后，青草漫漫处，一位老人坐在微暖的石制长凳上，身边的空位铺着一张坐皱了的报纸。青草边有基本平坦的乡间小路。路的两侧弯曲而中道笔直，一直延伸到带有淡淡红晕的天际。老人宁静而安详地望着路的极处，眼神里有淡淡的笑意酿在眷恋与温馨里。
有人问，您是在想念您妻子年轻时娇美的容顔吗？那必有淡淡的红晕。
老人说，你说对了，也说错了。
那人好奇地追问，什么意思？
老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，不言不语。
那人耐心地问，您若是开心，应该找个人分享。
老人依旧安静地注视着远方……
有些事不分享，无需分享，也不能分享，在心中就好……
过客无趣地离开了。
2
老人没有为过客的生气而感到不安，他此刻正与我一样，在极努力，极缓慢地思考一些事情。
思绪总是乱七八糟的，断断续续的，然而，很安静，很舒服。就像一片纯质的黑色，有隽永静默的魅力，然后，浅浅的，淡淡的，从无规则的地方渗出轻浅的白光。那光柔和，似乳而不浓，似纸而不亮。
这是一件极尽享受的事。
坐在椅上的老人静默了很久很久，久到时间似乎都要消失的时候，老人突然想起一件事，一件于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事。似乎在更久的时间之前，他因某件记不清的事情而失去了一条腿，哦！那是右腿。
他小学时候的每次赛跑都习惯地以右腿冲过终点线，对了，对了，那是他和老伙计邦迪打赌后养成的习惯。嘿，那家伙，还为此输了一块冰淇淋，说实话，草莓的比那该死的哈密瓜味好多了。邦迪那小子却死活不肯……得了得了，只要想起那小子不甘不愿的样子就够我快活好几辈子了……
老人的脸上闪着愉快的笑意，然后眯了眯眼，陷入了更深的回忆。
那老家伙，赌运一直烂得惊人，他一定偷吃了上帝的蛋糕，他就爱吃蛋糕……可是最后呢？哦！他还是赌，所以上帝罚他回天堂把蛋糕吃到再也不愿意吃……对了，我的右腿也给上帝啦，反正我再也不能因为右腿而吃那该死的哈密瓜味的冰淇淋了……我差点儿都忘了，我的腿残了，这假肢不错，该在见他的时候跟他炫耀炫耀，听说他死前被人打断了两条腿，哦！我的老伙计，我得给他带上一副。
说实话，我自己也不相信，可这是确实存在的事，由不得我信与不信，我失了一条腿，右腿，可我甚至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奔跑的感觉，那种心脏跳动失速，呼吸艰难却快活得异常的感觉。奔跑，飞速地奔跑，那种快活……哦！可又有几个人懂得奔跑的真意呢？
呵，上帝安排我失去了右腿，可我却依旧懂得何谓奔跑的感觉，上帝总安排不了这个吧，这该是我比上帝强的地方。
3
乡间的那条小路，在我眼里忽然就动了起来，一波一波向着天极涌去，什么没有尽头啊，什么白费力气啊，什么周遭的风景啊，顾不得啦，一点都顾不得啦，就算上帝要发怒，说这根本就不可能，也上了瘾一般地停不下来，停不下来啊！
它们怎么会停不下来呢？怎么能什么也不管，什么也不顾呢？这怎么成，上帝可不是这么安排的呀！怎么会，怎么能……
也许那位坐在石凳上兀自出神的老人就知道原因。
唉！可惜不用问他，因为他肯定会说，有些事不必分享，无需分享，不能分享……
也许根本就不是路在动呢？是我在跟着老人动呢？可老人失了右腿，怎么动呢？怎么能动得这么……这么……惊心动魄呢？这样一想，我倒真看到是老人在静静的乡路上奔跑。老人极缓极慢地跑着，我却看得出来，他是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跑着，他不看风景，不看脚下的路，没有去想时间。从他只盯着前方的那双呆滞却绝对明亮的眼睛，可以知道，他只知道现在他要跑，他要向前跑民，像一滴自杯沿等待了很久的水滴一橛，久久未落，就只盼着落下……
上帝依旧无法安排，他断了老人的右腿，可老人还在“跑”。
4
天啊！
我看到了什么！
老人的嘴角竟缓缓勾起了一个弧度！
天下再没有比这更疯狂更不可思议的事了！他明明已经这么累了！哦！你快看，他已经累得开始颤抖了，不停地哆嗦……可他还在笑，还在那样笑着，哦！我的上帝啊！谁能告诉我他是不是疯了……
这，究竟是为什么？
我渐渐明白了老人的那句话，有些事不必分享，无需分享，也不能分享，在心中就好……
总之，我保证，就是上帝他老人家亲自来了，也不能控制这个疯狂的人……
5
老人笑了，轻轻地笑了。
在这美好的午后。
在青草气息浓郁的时刻。
这个老人的笑容里，这个垂暮而孤单的老人，只有他自己，知道这个笑容有多简单，又有多复杂。
简单到想笑便就笑了，复杂到一个老人，守着孤寂，守着苍老，守着衰败的身体，如同午后黯淡的阳光一般的老人，面对着最浓郁最浓郁的青草，没有悲哀，没有期许，没有怨愤，只想着今天天气不错，这会儿心情不错，于是，就笑了。
在这样的一个笑容里，我看到了日暮时分高峻的山峰后隐藏的黎明，猛浪滔天的海面下隐匿的寂静，狂风暴雨中鸟儿颠沛的身躯中蕴含的自由！
然而，最多的，还是“今天天气不错，这会儿心情不错”。
6
老人又想起了刚离开的年轻过客，唉！那小伙子不会真生气吧！为我这么个老东西……那可真划不来，说不定正因为他的怒气会使他避免被劫……哦，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呢！他的怒气上帝可安排不了，可见缝插针地安排好运，上帝倒也拿手……对了，那个小伙子为什么会被气走来着……哦……我要好好想想，应该是件有趣的事……哦！对了，他说，您是在想念您妻子年轻时娇美的容顔吗？那必有淡淡的红晕。听听，听听，那小伙子想他妻子或女友了才对，还非得强加到我身上，呵呵，可爱的年轻人，听听我是怎么回答的，你说对了，也说错了。哦，这可真够那小伙子烦恼的了。
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来着……哦，小伙子说对了，我是忆起了我的妻子，那个麻烦鬼，她可没有什么娇美的容顔，淡淡的红晕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