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一岁时，出了件大事，差点成了残疾人。我家的瓦屋，有两个门槛，妈妈把我放在靠近厨房的一个上坐好，起身去端热水，澡盆从我身边过，它被放到了另一个门槛边，然后妈妈就去庭院里拿毛巾，她想回头再抱我洗澡，奶奶在门外喂鸡，爸爸在厨房炒菜，谁都没注意到我。我从一个门槛爬到另一个门槛，速度有多快，一只脚踩到热水里，哭的声音有多大分贝，现在也没人知道。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声音，肯定惊动了全家人，以及邻家的奶奶叔叔们。妈妈听到我的哭声，应该是第一个赶到，然后是爸爸，之后是奶奶了。因为我知道，妈妈最最疼我，而爸爸粗心一点，以为一个小男孩哭哭鼻子没什么大不了的，但我的嚎哭终于让他觉得不妙，才赶紧放下锅铲赶来。奶奶动作慢，颤悠悠的，就走在最后。当然要是我的哥哥姐姐们不在外面和伙伴们捉迷藏的话，嘿嘿，早就赶来了。妈妈赶紧抱起我，然后和我一起哭，爸爸顾不上责骂妈妈，开始往外跑，去叫我村的赤脚医生。奶奶急得团团转，一直在问侬侬侬，疼不嘞。之后是我的哥哥姐姐闻讯赶来，外面是他们的一帮伙伴，个个都是灰土灰脸，可能光着脚丫，留着鼻涕。阵容很壮大，小小的我，不疼反笑了，因为受了这种待遇实在值得一乐。后来我奶奶说，那时的我，突然笑了，问我原因。我说，我怎么知道，那么小。现在想想，肯定是受了总统般的待遇了。之后的几个月，奶奶背着我，做着家务，还到村子边拾枯枝和枯叶，去野外放牛，想象一下，奶奶那么老了，真不容易。爸爸在村小学教书，妈妈要下田插秧耕田种地瓜种菜，哥哥姐姐跟着爸爸上学，一天里的许多时间是奶奶哄着我，为我洗澡给我喂饭，还得料理家务，现在觉得，奶奶好辛苦。那几个月过了，我悄悄地长了一点，再一点，很像田地里的水稻或瓜菜，突然从土地里冒了出来。
我几岁了，到了上学的年龄，爸妈放下农活说去镇上给我买书包，我高兴极了，可以和哥哥姐姐一样，可以上学了。我起床后就到村口等赶集的爸妈，太阳出来很高了，奶奶在远处叫我的名字，要我站在阴影处别烤焦了感冒了。也不知道等了多久，爸妈回来了，骑着那辆五羊牌自行车，妈妈的手里拎着一个崭新的书包。我可以上学了，那时以为上学很好玩。高兴。我开始了漫长的求学路，而妈妈继续在摆弄土地，后来爸爸也不当老师了，也回家去帮妈妈摆弄土地，养两只大母猪，送我们几个去上学。
我们几个脑瓜不灵，成绩不理想。我上学很少考及格，从小学到高中，成绩总是一塌糊涂。我在最普通的中学读书，常常羡慕那些重点中学的，他们真聪明，前途无量。因此我很担心我的前途，爸妈都是农民，我也要成为农民了，在走父辈的老路。爸妈是农民，不想孩子们当农民，从来不要我们几个下地干农活，但我那乡村附近的孩子都得干农活，从小就干。甚至我的姐姐也没有下地干活过，在农村的女孩子当中，我姐姐是特例。就这样，尽管我们读书读得糟糕，但爸妈还是坚持送子读书，一直读到不想读为止。姐姐初三毕业，考不进重点中学，复读了两年，还是考不上，笨死了，后来卖了家里的一圈小猪苗，去念了中专，在深圳当报关员，混了过来。大哥考大学，考了两年，考了一所最普通的大学读美术，部队要一些特殊人才，大哥被选上，干了几年，营长级了。二哥最聪明，但中考那年叫我爸给十块钱去县城照相填表报名参加中考，我爸嫌要多了，给了三块，我二哥没照相，花完了，中考没考，回家务农了。后来去当厨师，厨艺很精，基本上摆脱农民的角色了。我高中读了五年，最后上了师范大学，当了老师。现在我家的瓦房常年不住人了，我爸妈住在我二哥家，过年过节才一起回老家，祭奠土地庙土地公，大哥一家人，还有我，也回那里，与村人一起欢乐。大哥的孩子几岁了，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，不会说方言了。我二哥的孩子在镇上读幼儿园，老师教普通话，他很生涩，还不习惯说，怕人家笑话。我想等他们长大了，完全的忘记了落后的土地，而记住了向着前方狂奔的城市，不会说方言了，农民离他们就愈远了。再过一些日子，他们长大了，再次回到乡村，会看到一个鲁迅和一群闰土吗？
我教书的地方，是离老房子很远的一个小镇。土地很肥，随便在房前屋后撒点什么种子，能冒出苗来，且会长成很茂盛的样子。我去做家访，很诧异地发现了这种景象。我想不到这里的农民离土地这么近，几乎所有的土地都利用上了，都种了瓜菜水果等。上个九十年代后期，这小镇的土地开始贵了起来，要承包一亩，一年也得八九百块钱，土地涨价了。这里的农民要是最早承包了一片荒坡，租金就很少，十来二十亩的，单种树，几年过后，就可以赚二三十万了。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，土地越来越值钱了，这里的农民种了胡椒青瓜石榴波罗蜜西瓜，几年下来，可以盖上几所十一根横梁的新房子了，而且都是好料的。我有一同事，也去与人合作承包了几块地种青瓜，赚了，其他老师都眼红了。农民发达了，似乎城市离他们很近了。
我知道，在城市里，很多人在追逐着梦想，拚死拼命赚钱买房，还得付起高昂的生活费用，还得适应紧张的城市生活。城市里多是打工一族，租着房子做着城市梦，当梦碎后也还得回到乡村去。城市里没有他们的土地，他们的土地在乡村，他们可以在那里，盖着房子，住着宽敞的房子，睡在土地上做着瓜果梦。但乡村的土地到底养活不了太多的人口，于是每年都会有一拨有一拨的人涌向城市，城市好像农民的爹妈，在接纳着农民，也在虐待着农民。农民在忍耐着，在数着手中褶皱的小额人民币，在世人的阅读下，寄回乡村。城市的地，似乎是皇土，高贵得不给民工站稳脚跟，农村的地，养着太多的人，负载太重，驱赶着农民们往城市走，去那里像乞丐一样，讨一碗饭吃，要不自己不饿死孩子可能会饿死。这种土地和人的矛盾，我当农民的父亲看到了，因此他死命的把我们几个赶出了贫瘠的土地，让我们不再受着土地的气，和乡邻们争着土地斗着气。我那当了多半辈子农民的父亲，现在终于吁了一口气，自夸着他的聪明，说种地太苦了，又没东西吃，怎么活呀。幸好把你们几个拉了出来。
我当老师，领一份固定工资，父亲就很乐，说你到老了就不担心什么了。今天我处了一个对象，没工作，父亲急了，说你怎么养她，叫我别处了。以后还得养孩子。总不能叫她去种地吧，种地能活吗？父亲是对土地畏惧了，种了几十年地，贫瘠，